避風

藥效過去之後，長桐夢見一只黑色的巨獸在吞吃人斷掉的肢體。她驚醒過來，心臟劇烈地跳動，四肢麻木。白天的一幕幕又在黑暗中顯現，如同滴入硯池的紅墨水。她覺得冷，緊緊縮成一團。

有人極其輕地開了門，是普拉，她拄著無患子木杖，沒有點燈。

“門外有橡源國人要捉雪族人和你。蓍娘在搪塞他們。我不敢敲門。”普拉小聲說。

“雪怪在藏書閣。我和你一起去？”長桐覺得害怕，想去抓普拉的手，又害怕像白天一樣，傷到她，“還是算了吧……”

“不怕，我們一起去，不會有事的。”普拉安慰道，溫柔地抱了長桐一下。

長桐摸出鷹笛，跟著普拉往藏書閣去。

夜晚寂靜且冰冷，可以很清楚地聽到門外冒著白霧、照著油燈的聲音。

“祭司蓍娘，珙桐向來是橡源屬地，我們有權搜查。”一個聲音威脅道。

“就算依據橡源律法，你們也不能進祭司的屋子。”蓍娘的聲音裏有膽怯，但也不失力量。

“在橡源，規矩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”

“那麽上司的命令也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你們要多少黃金，我可以給。”

“我不要你的……”一只入秋後瀕死的蟋蟀打斷了對話。

兩人悄悄走進藏書閣，見一盞油燈還亮著，雪怪正看著一本繪滿圖畫的書，翻頁的聲音充斥在房間裏。

“親愛的，躲到書櫃後面去，等我叫你再出來。別擔心。”普拉對雪怪說。

雪怪藏了起來，油燈的光在墻壁上映出兩個長而黑的、躍動的影子。長桐過去，把燈掐滅。她幾乎看不見，只覺得很冷。

一片寂靜，只有呼吸的聲音。長桐感到手指間的熱量，才發覺自己已經握住普拉的手。

天漸漸亮起來。蓍娘疲倦地來到藏書閣，看見長桐和普拉席地而坐，長桐蜷縮在普拉懷裏，已經睡著了。

“沒事了？”普拉問。

“沒事了，回去睡覺吧。”蓍娘輕聲說。

普拉輕輕把長桐交由蓍娘抱回房間，又去找小雪怪。雪怪很輕，但她肩上有傷，抱著十分吃力，沒走幾步，覺得傷口好像裂開了。

這時，雪怪醒了。“您受傷了？”她問。

“沒事，小家夥。”普拉溫柔地說，將她放到臨時支起的床上，替她蓋好毯子，去麻煩蓍娘幫自己重新縫合傷口。

長桐的這一覺格外香甜。

中午些時候，長桐有些餓了，起身摸索著想去廚房找些冷鍋巴什麽的，卻發現蓍娘正在做飯，空氣中彌漫著甜味兒。

“你不介意吃素吧？”蓍娘問。

長桐搖搖頭。“你……親自下廚？”

“我的門客只剩你們幾個了，蒼子去捉狐貍去了，再說，她似乎不那麽熱衷於做飯……”蓍娘的臉忽然沈了下來。

“怎麽了？”

“昨晚的橡源國人回去了，因為聽說那狐貍跑到橡源國邊境，殺了好些人……因為提供了線索，他們的上司還倒給我錢，我沒要。方才他們又送來好多繡球花，在天井那兒，你可以去看看。下午我要去神廟一趟，麻煩你照顧好大家……普拉有些不舒服。”蓍娘說著，給了長桐一塊油饃。

長桐也沒有拒絕，退出了廚房。

長桐去天井，看見桃樹旁邊擺著一簇簇茂盛的繡球花，藍色的花像海潮湧進灰色的天井。長桐坐在臺階上，望著那些繡球，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種花。

平原地區的人一定是不常見到藍天，才培育出這種花來紀念藍天的顏色。她想。油饃很甜，她感覺吃一個就飽了。

“您在看什麽呢……啊，那麽多繡球花！”是那個雪怪女孩。長桐忽然意識到，她不知道女孩的名字，更不知道她是怎麽認識繡球花的，是和她一樣，看書麽？

“你叫……”

“格裏茜娘。啊……幹媽最喜歡的花……”她仿佛想起了傷心事，卻沒有像別的孩子一樣哭泣，只是沈默。

長桐忽然想到蓍娘的委托，又害怕自己做不好，只是摸了摸雪怪銀白的頭發。出乎她意料的是，雪怪先是有些驚喜，後來竟站起來摸了摸長桐骯臟的棕發。

她們就這樣打鬧起來。雪怪撓了一下長桐的肚子，長桐一面喊著“剛吃的油饃要吐出來啦”一邊還擊，她們嬉鬧著，在院子裏跑來跑去，最後一頭跌倒在繡球花叢中。

天空的藍與新葉的黃綠在身邊如水中的顏料般綻開，占滿了長桐的視線，趕走了藏匿的噩夢。仰望頭頂的天空，長桐忽然有一種什麽都沒有發生的錯覺，仿佛還是五十年前的那個下午，和夥伴倒在開滿虎耳草和翠雀的草甸，看著湛藍的天空、潔白的雪山、遠處似棉花般吃草的牛羊……那時的風可以很高，就像他們的吹的牛一樣……

長桐站起來，喘著粗氣，抱住小女孩，她知道，自己心中的那一塊空缺補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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